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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後我來到魚池，遇到曉翠，那時她四歲，半邊臉燙傷，一頭又粗又硬的蓬亂黃髮，
父母都是基層的勞力者，整天忙於工作，曉翠只能跟著大她兩歲的哥哥在外頭遊蕩。她的
臉是一次意外造成的：大人不在家，哥哥在玩耍時把桌布扯下來，一壺滾燙的開水同時被
扯下來，潑到她的臉上和手上。我看著她，心裡一樣感覺到震撼——我覺得自己比別人更
能夠體會她的痛苦，雖然她才四歲。
剛開始接觸這個孩子，免不了強忍住震駭，裝作若無其事用溫和的態度對待她，可能比對
別的孩子還要更溫和更親切——一面悄悄猜測著到底是什麼原因造成她的傷害……她還這
麼小，長大以後該怎麼面對人生？因為人生並不是永遠都那麼美好，這個現實的世界在看
待某些缺陷，有時候是相當殘酷的。有殘缺的孩子往往比他人更敏感一些，她對我們的溫
和親切並不領情，回應的態度一直帶著濃厚的敵意。巧秀跑來跟我說：「李老師你知道嗎
？我妹——曉翠她很討厭你……」我只好苦笑一下，說沒有關係。
這故事中講到血漏的女人，也講到一個病危瀕於死亡的女孩。她們原本沒有什麼關係，但
福音書的記載把她們牽連在一起：她們都遇到了耶穌。
多年來跟這地孩子們的互動，帶給我極大的喜悅。但只要曉翠出現，我總是忡怔地望著這
個顏面損傷的孩子，心裡極其難受，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幾年以來眼睜睜看著她在成長
之中，翻騰在自卑的情緒裡、因為難以相處而被同儕排斥在群體之外……我感到束手無策
，同時意識到自己裡面，隱藏著一個以為已經癒合的創傷，伸手碰觸一下，竟然還會疼痛
。看著曉翠，無法遏止想著自己過去成長階段的顛簸步伐，那樣慘淡的青春歲月，那樣苦
澀的心情。
我後來開始學著禱告。第一個禱告，我懇求主醫治我。
祂並沒有像我所期待的那樣立刻醫治我，但是生活好像跟以前有一點點不一樣：黯淡苦澀
的回憶如同黑色夜幕，有時竟然綻放出一朵又一朵燦爛的火花，在黝暗的天空顯得格外耀
眼。我永遠不會忘記第一上次上西洋文學史的喜悅和悸動、第一次參加青年救國團活動，
躺在軍艦甲板仰望海上的滿天星斗、帶領我信主的一萍姐陪我去看張曉風的舞台劇：武陵
人、第四害；後來讀到英國詩人濟慈的夜鶯頌，詩中提到路得的異鄉之苦，我大發熱心，
把路得記編成舞台劇，帶到青年團契找人排演，那是生平第一次嘗試用戲劇表達生命……
我開始跟著朋友們歡笑、歌唱，在陽光下在風雨中看山看海……開始學著選擇用淡雅的顏
色打扮自己，嘗試接受異性的邀約；同時也在教會裡跟弟兄姊妹建立肢體的關係，彼此關
懷、彼此勉勵追求靈命的成長、學習服事學習傳福音。我發現，原來並不需要活在孤絕的
悲劇意識之中，我的人生可以更豐富！
我永遠記得那個寒冬的夜晚，經過一段時日的思考掙扎之後，終於決定接受基督進入心中
，當下也立定心志，這一生都要跟從這位拯救我的主……就在那一刻，被愛的感覺如同一
股沒有止境的暖流湧進心頭，長久的重擔卸下來，我經歷到從未嘗過的平靜安息，這股暖
流成為活潑的泉源，在我裡面湧流到如今。
好像那個患血漏的女人，我摸到了耶穌的衣裳繸子。
這個故事有一些微妙的巧合：這個女人患了「十二年」的血漏症，這個被耶穌所醫治的閨
女已經「十二歲」了。重疊的年代，不一樣的人生光景，可是同樣都到了生命的盡頭：小
女孩命在垂危，後來也的確死了；女人如果沒有得到醫治，恐怕也只有死路一條。
我們都注意到一件事，曉翠原本應該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她另外半邊沒有受傷的臉，眉
目秀麗，臉龐如同粉紅的水蜜桃。是什麼緣故，上帝允許她的美麗被毀掉一半？我惶然的
為曉翠向主問這個問題，如同當年每夜躺在床上，眼淚浸濕了枕頭，想著我的臉何時才能
恢復光滑美麗？
阿麗從前跟曉翠的媽媽同在一起剪香菇、包裝水耕蔬菜……她說到曉翠的媽媽：「這個中
年的婦人身材微胖，臉蛋卻很漂亮，看得出來是個美女。可是她的命運不太好，」這是阿
麗說的：「她十五歲時就是因為長得太漂亮被男人欺負，生下一個男孩子給人領養去了。
還好後來遇到曉翠的父親，總算對她不錯。」曉翠也跟我說她還有一個哥哥給別人了。
很多年以後，母親有一次跟我閒聊，忽然心血來潮談到我從前臉上的瘡疤，她憐惜的望著
我：「上帝讓你在讀大學的時候長那麼多痘痘，一定是要保護你。」我張口結舌，半天說
不出話。心裡對母親有股怨氣：「你能夠了解我當時有多痛苦嗎？臉上膿血模糊的疼痛，
陰暗、扭曲、自卑的心情。」我氣憤母親根本不知道我吃過的苦頭，當年不斷要求我去面
對外頭那個無情的社會，如今還用這樣輕描淡寫的話語安慰我，青春一去再也不能回頭…
…。但是就在當下，我被另外一個念頭電擊般震懾住：她說的是事實。祂是在保護我，因
為祂早就計畫好我人生的每一步，這件事，是上帝所允許的。我大大駭然：為什麼以前從
來沒有為這件事好好感恩呢？我開始感恩，決定不再抱怨。
我漸漸明白上帝的意思，祂用燙傷的面具掩蓋住曉翠的美麗，藉著苦難引導她進入神的家
中，如同當初引導我一樣……我的痘瘡斷斷續續十幾年，後來一點一點消失；我記不得是
什麼時候完全痊癒的，歲月就在忙碌作工的手指之中流瀉而去，有一天猛然想起自己的年
紀，對著鏡子尋找頭上的白髮，這時我驚愕地看到一張跟從前很不一樣的面容，那些紫紅
化膿的痘瘡到哪裡去了？鏡中的臉龐滿含笑意，線條十分柔和，眼角雖有皺紋但是眼神有
亮光，流露出一種沉穩和自信。這張臉跟之前所熟知的臉差別實在太大。
回想著走過來的道路，每一個腳步都有恩典，即使苦難也充滿了祝福，因為自從摸到耶穌
的衣裳繸子，就不願意再放開，我跟在祂後頭，祂陪伴在我身邊，亦步亦趨，不離不棄。
蒲草韌如絲，磐石不轉移。既然嘗過主恩的滋味，對這世界的盛宴就失去了胃口。我不再
為過去傷懷，也不再為明天憂慮，因為知道是誰在掌管明天。這樣的把握，應當如何傳遞
給曉翠？
＊ ＊ ＊
十年過去，我仍然留在這塊地方，默默注視她孤獨的身影……曉翠已經上了國中，不同於
其他女孩三三兩兩走在一起，她大半時間總是一個人獨行；但是她喜歡來教會，因為知道
教會裡的人很愛她。彭彭三年前到這裡的國中擔任教師，她成功的帶領一批國中孩子組織
少年團契，曉翠是當然的成員。這學期起，她帶了三個決志信主的孩子每週聚在一起禱告
，曉翠也在內。彭彭感慨的告訴我：「國中的孩子對待別人的缺陷有時很殘忍，曉翠的同
學經常排斥她，有些人經過她身邊惡意的叫她火焰人——提醒她不幸的遭遇、提醒她的顏
面傷損；但是，彭彭說：「苦難真是上帝最美好的禮物。」她說著眼淚就落下來：「你無
法想像神在曉翠身上的作為是多麼不可思議，她的喜樂和單純遠超過其他的孩子。」我望
著這位姊妹流淚的眼睛，感覺似曾相識。大學時期有一個同學，跟我一起打工，我們熟了
以後無話不談，一次我問她：「你會不會覺得我很醜？」她搖搖頭說：「怎麼會呢？」她
望著我，眼睛裡泛著淚光，浮現著彭彭流淚時的神情，她說：「我只是覺得很不忍心。」
馬可福音，有人說應該是彼得福音，傳說是彼得口述，由馬可記錄下來。如果這一點無誤
，那麼我們很確定這是第一手的資料，當時彼得緊緊跟在耶穌身旁，親眼目睹一切事情的
經過。我這樣想像：當時，他的眼睛也曾這樣泛著淚光嗎？
聖經沒有提到這個女人和死而復活的小女孩後來如何。但我渴望寫下我和曉翠的故事。我
這樣懇求主：求引導曉翠，如同當年引導我一樣，成為跟從的門徒，亦步亦趨，不離
不棄！
(End)
父母都是基層的勞力者，整天忙於工作，曉翠只能跟著大她兩歲的哥哥在外頭遊蕩。她的
臉是一次意外造成的：大人不在家，哥哥在玩耍時把桌布扯下來，一壺滾燙的開水同時被
扯下來，潑到她的臉上和手上。我看著她，心裡一樣感覺到震撼——我覺得自己比別人更
能夠體會她的痛苦，雖然她才四歲。
剛開始接觸這個孩子，免不了強忍住震駭，裝作若無其事用溫和的態度對待她，可能比對
別的孩子還要更溫和更親切——一面悄悄猜測著到底是什麼原因造成她的傷害……她還這
麼小，長大以後該怎麼面對人生？因為人生並不是永遠都那麼美好，這個現實的世界在看
待某些缺陷，有時候是相當殘酷的。有殘缺的孩子往往比他人更敏感一些，她對我們的溫
和親切並不領情，回應的態度一直帶著濃厚的敵意。巧秀跑來跟我說：「李老師你知道嗎
？我妹——曉翠她很討厭你……」我只好苦笑一下，說沒有關係。
這故事中講到血漏的女人，也講到一個病危瀕於死亡的女孩。她們原本沒有什麼關係，但
福音書的記載把她們牽連在一起：她們都遇到了耶穌。
多年來跟這地孩子們的互動，帶給我極大的喜悅。但只要曉翠出現，我總是忡怔地望著這
個顏面損傷的孩子，心裡極其難受，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幾年以來眼睜睜看著她在成長
之中，翻騰在自卑的情緒裡、因為難以相處而被同儕排斥在群體之外……我感到束手無策
，同時意識到自己裡面，隱藏著一個以為已經癒合的創傷，伸手碰觸一下，竟然還會疼痛
。看著曉翠，無法遏止想著自己過去成長階段的顛簸步伐，那樣慘淡的青春歲月，那樣苦
澀的心情。
我後來開始學著禱告。第一個禱告，我懇求主醫治我。
祂並沒有像我所期待的那樣立刻醫治我，但是生活好像跟以前有一點點不一樣：黯淡苦澀
的回憶如同黑色夜幕，有時竟然綻放出一朵又一朵燦爛的火花，在黝暗的天空顯得格外耀
眼。我永遠不會忘記第一上次上西洋文學史的喜悅和悸動、第一次參加青年救國團活動，
躺在軍艦甲板仰望海上的滿天星斗、帶領我信主的一萍姐陪我去看張曉風的舞台劇：武陵
人、第四害；後來讀到英國詩人濟慈的夜鶯頌，詩中提到路得的異鄉之苦，我大發熱心，
把路得記編成舞台劇，帶到青年團契找人排演，那是生平第一次嘗試用戲劇表達生命……
我開始跟著朋友們歡笑、歌唱，在陽光下在風雨中看山看海……開始學著選擇用淡雅的顏
色打扮自己，嘗試接受異性的邀約；同時也在教會裡跟弟兄姊妹建立肢體的關係，彼此關
懷、彼此勉勵追求靈命的成長、學習服事學習傳福音。我發現，原來並不需要活在孤絕的
悲劇意識之中，我的人生可以更豐富！
我永遠記得那個寒冬的夜晚，經過一段時日的思考掙扎之後，終於決定接受基督進入心中
，當下也立定心志，這一生都要跟從這位拯救我的主……就在那一刻，被愛的感覺如同一
股沒有止境的暖流湧進心頭，長久的重擔卸下來，我經歷到從未嘗過的平靜安息，這股暖
流成為活潑的泉源，在我裡面湧流到如今。
好像那個患血漏的女人，我摸到了耶穌的衣裳繸子。
這個故事有一些微妙的巧合：這個女人患了「十二年」的血漏症，這個被耶穌所醫治的閨
女已經「十二歲」了。重疊的年代，不一樣的人生光景，可是同樣都到了生命的盡頭：小
女孩命在垂危，後來也的確死了；女人如果沒有得到醫治，恐怕也只有死路一條。
我們都注意到一件事，曉翠原本應該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她另外半邊沒有受傷的臉，眉
目秀麗，臉龐如同粉紅的水蜜桃。是什麼緣故，上帝允許她的美麗被毀掉一半？我惶然的
為曉翠向主問這個問題，如同當年每夜躺在床上，眼淚浸濕了枕頭，想著我的臉何時才能
恢復光滑美麗？
阿麗從前跟曉翠的媽媽同在一起剪香菇、包裝水耕蔬菜……她說到曉翠的媽媽：「這個中
年的婦人身材微胖，臉蛋卻很漂亮，看得出來是個美女。可是她的命運不太好，」這是阿
麗說的：「她十五歲時就是因為長得太漂亮被男人欺負，生下一個男孩子給人領養去了。
還好後來遇到曉翠的父親，總算對她不錯。」曉翠也跟我說她還有一個哥哥給別人了。
很多年以後，母親有一次跟我閒聊，忽然心血來潮談到我從前臉上的瘡疤，她憐惜的望著
我：「上帝讓你在讀大學的時候長那麼多痘痘，一定是要保護你。」我張口結舌，半天說
不出話。心裡對母親有股怨氣：「你能夠了解我當時有多痛苦嗎？臉上膿血模糊的疼痛，
陰暗、扭曲、自卑的心情。」我氣憤母親根本不知道我吃過的苦頭，當年不斷要求我去面
對外頭那個無情的社會，如今還用這樣輕描淡寫的話語安慰我，青春一去再也不能回頭…
…。但是就在當下，我被另外一個念頭電擊般震懾住：她說的是事實。祂是在保護我，因
為祂早就計畫好我人生的每一步，這件事，是上帝所允許的。我大大駭然：為什麼以前從
來沒有為這件事好好感恩呢？我開始感恩，決定不再抱怨。
我漸漸明白上帝的意思，祂用燙傷的面具掩蓋住曉翠的美麗，藉著苦難引導她進入神的家
中，如同當初引導我一樣……我的痘瘡斷斷續續十幾年，後來一點一點消失；我記不得是
什麼時候完全痊癒的，歲月就在忙碌作工的手指之中流瀉而去，有一天猛然想起自己的年
紀，對著鏡子尋找頭上的白髮，這時我驚愕地看到一張跟從前很不一樣的面容，那些紫紅
化膿的痘瘡到哪裡去了？鏡中的臉龐滿含笑意，線條十分柔和，眼角雖有皺紋但是眼神有
亮光，流露出一種沉穩和自信。這張臉跟之前所熟知的臉差別實在太大。
回想著走過來的道路，每一個腳步都有恩典，即使苦難也充滿了祝福，因為自從摸到耶穌
的衣裳繸子，就不願意再放開，我跟在祂後頭，祂陪伴在我身邊，亦步亦趨，不離不棄。
蒲草韌如絲，磐石不轉移。既然嘗過主恩的滋味，對這世界的盛宴就失去了胃口。我不再
為過去傷懷，也不再為明天憂慮，因為知道是誰在掌管明天。這樣的把握，應當如何傳遞
給曉翠？
＊ ＊ ＊
十年過去，我仍然留在這塊地方，默默注視她孤獨的身影……曉翠已經上了國中，不同於
其他女孩三三兩兩走在一起，她大半時間總是一個人獨行；但是她喜歡來教會，因為知道
教會裡的人很愛她。彭彭三年前到這裡的國中擔任教師，她成功的帶領一批國中孩子組織
少年團契，曉翠是當然的成員。這學期起，她帶了三個決志信主的孩子每週聚在一起禱告
，曉翠也在內。彭彭感慨的告訴我：「國中的孩子對待別人的缺陷有時很殘忍，曉翠的同
學經常排斥她，有些人經過她身邊惡意的叫她火焰人——提醒她不幸的遭遇、提醒她的顏
面傷損；但是，彭彭說：「苦難真是上帝最美好的禮物。」她說著眼淚就落下來：「你無
法想像神在曉翠身上的作為是多麼不可思議，她的喜樂和單純遠超過其他的孩子。」我望
著這位姊妹流淚的眼睛，感覺似曾相識。大學時期有一個同學，跟我一起打工，我們熟了
以後無話不談，一次我問她：「你會不會覺得我很醜？」她搖搖頭說：「怎麼會呢？」她
望著我，眼睛裡泛著淚光，浮現著彭彭流淚時的神情，她說：「我只是覺得很不忍心。」
馬可福音，有人說應該是彼得福音，傳說是彼得口述，由馬可記錄下來。如果這一點無誤
，那麼我們很確定這是第一手的資料，當時彼得緊緊跟在耶穌身旁，親眼目睹一切事情的
經過。我這樣想像：當時，他的眼睛也曾這樣泛著淚光嗎？
聖經沒有提到這個女人和死而復活的小女孩後來如何。但我渴望寫下我和曉翠的故事。我
這樣懇求主：求引導曉翠，如同當年引導我一樣，成為跟從的門徒，亦步亦趨，不離
不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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